那片土地一直流淌着蜂蜜和鲜血。

文/段宇红

在与塔利班作战20年、耗资2.2万亿美元、杀死3000多名士兵后，美国与塔利班达成了协议。只要塔利班不允许任何势力利用其领土攻击美国，美国将在2021年9月之前全面撤军。42年前，另一个超级大国苏联斥资50亿美元进入阿富汗军费开支，损失士兵15000人，十年后绝望而去。苏阿战争被视为苏联由盛转衰的重要节点。

阿富汗被称为“帝国墓地”，意味着从古至今，无数强大的帝国曾来到这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和文化，最后绝望地离开。当代苏联和美国两个大国在阿富汗的遭遇进一步强化了这种认识。

阿富汗裔美国作家塔米姆·安萨里认为，“帝国墓地”并不是一个经得起历史审视的概念。早期讲波斯语的部落征服了这里，赐名“雅利安之地”；印度孔雀王朝来到这里，留下了佛教文化；阿拉伯帝国的征服使其皈依伊斯兰教。 “这片土地并非不可征服，只是所有成功的征服者现在都被称为‘阿富汗人’。”安萨里说。

阿富汗地理条件得天独厚，自古以来就是东西南北征服者的必争之地。它还具有独特的部落社会结构，没有人能够建立长期有效的集权治理。这些都使得阿富汗的现代化之路异常坎坷，也是超级大国在这里屡屡失败的原因。此外，现代阿富汗版图的形成和政治进程的发展本身就是大国博弈的结果。那片土地一直流淌着蜂蜜和鲜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艾哈迈德与杜兰尼王朝

长期以来，阿富汗只是一个有着悠久文明历史的地区，但作为一个国家，它的历史其实和美国一样年轻。

纳迪尔，波斯（今伊朗）阿夫沙尔王朝国王，被誉为“波斯的拿破仑”。他一生征服了东西方无数的战役，也打败了称霸亚非欧的奥斯曼帝国。 1747年6月19日晚，终生英雄的纳迪尔万万没有想到禁卫军将军们会发动叛乱，数十人冲进房间，刺死了自己。

纳迪尔遇刺后，以伊朗为核心的帝国迅速分崩离析。在帝国统治的普什图地区，各大部落的长老和僧俗界的名人齐聚一堂，举行“支尔格会议”，这是延续了数千年的部落首领会议。眼看着王朝解体，大家都准备摆脱波斯，选举国王来统治阿富汗，度过最困难的时期。

会议持续了九天，各部落的长老争论不休，无法选出国王。这时，一位德高望重的伊斯兰神职人员从会场中走了出来，指着在场的人中年仅25岁、一直沉默不语的艾哈迈德说道：“他是你们的国王，你看，他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另一个人有。”财富和王权的光环。”艾哈迈德礼貌地拒绝了，声称自己还太年轻，无法承担如此重要的责任。神父把一顶麦秆做的王冠戴在艾哈迈德的头上，那一刻，年轻人立即焕发了荣耀。一位领袖的到来，所有的大臣和长老立即表示投降，阿富汗从此有了自己的国王，第一次作为一个国家载入史册。

这个选举国王的故事在阿富汗广为流传，但这显然是一个虚构的传说。各个部落的长老们不可能因为牧师的一句赞美之词就莫名其妙的臣服于一个年轻人。

普什图族是阿富汗最大的民族，分布于北部的兴都库什山脉，南部的印度河流域。普什图人在这一地区生活了二三千年，操着类似波斯语的语言，以部落群体、氏族、氏族为纽带，维持着自己的运转。最强大的是两个主要部落群体：阿布达利和吉尔扎伊。他们互相争斗，互相不服气。以坎大哈为中心的吉尔扎伊部落长期统治东部地区；以赫拉特为中心的阿卜杜勒部落统治着西部地区。吉尔扎伊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强势地位。他们曾入侵印度北部，并在那里建立了“德里苏丹国”。他们在1730 年代初短暂统治过伊朗。

纳迪尔国王征服阿富汗期间，阿卜杜勒部落表现出了顺从的态度。 1729年，纳迪尔开始招募大批阿卜杜里部落加入自己的军队，给予他们许多特权，对不听话的吉尔扎伊部落发起大规模镇压，并奖励阿卜杜里大量夺取的吉尔扎伊土地。

艾哈迈德出生于阿卜杜勒部落的波波尔扎伊部落。青少年时期，他陪伴纳迪尔国王远征东西方。他曾奉国王之命远征印度，夺取著名的“孔雀王座”回国。艾哈迈德凭借战功赢得了纳迪尔国王的信任，从副官晋升为阿卜杜勒军团司令，指挥着一支由4000名骑兵组成的精锐部队。

听说王宫发生骚乱，艾哈迈德赶到现场，发现国王已被杀。他判断帝国将陷入内乱，阿卜杜勒军团作为国王的亲信继续留在波斯将是非常危险的。随后他从国王手指上取下了王玺，搜刮了大量黄金珠宝，率领精锐骑兵一路返回家乡。拥有精锐的骑兵，控制着巨额财富，又能够在部落中脱颖而出，艾哈迈德在支尔格大会上被选为国王也就不足为奇了。艾哈迈德即位使部落社会的权力天平向阿卜杜勒倾斜。

第一次英阿战争，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与阿富汗酋长国之间的一场战争，从1839年持续到1842年。甘池堡的两座尖塔多次易手，其遗址是地标。

在加冕典礼上，艾哈迈德给阿卜杜勒部落起了一个新名字：—— Durrani，意思是珍珠。后来人们称阿卜杜勒为杜兰尼部落，艾哈迈德建立的政权也被称为杜兰尼王朝。 1747年成为阿富汗建国之年，艾哈迈德被尊为国父。

艾哈迈德成为国王后，尊重部落的传统习俗，允许他们保持高度自治，只需要缴纳最低限度的贡赋。他召集大家入伍，通过对外战争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巩固权力。他从战争中获得的财富被慷慨地奖赏给他的部下和当地权贵，增强了贵族阶级的凝聚力。即位二十多年后，杜兰尼王朝进入鼎盛时期，领土西起伊朗东部，东至印度河，疆域比今天的阿富汗还要大。

夹在“英俄大博弈”之间

阿富汗曾经是一个盛产国王的地方。 1526年，突厥蒙古贵族巴布尔从阿富汗南下征服印度。击败德里苏丹国后，他建立了印度最后一个王朝——莫卧儿帝国（意为蒙古）。艾哈迈德对外征战的主要目标是莫卧儿帝国。他曾经攻占首都德里，直接废黜了莫卧儿皇帝，建立了一个听话的傀儡君主。

艾哈迈德无法想象西方列强的势力开始扩展到南亚。莫卧儿帝国在他的持续攻击下衰落，这促成了英国对印度的征服。因此，英国和阿富汗迟早会发生冲突。与此同时，沙俄的势力正逐渐从北方逼近阿富汗。

1772年，艾哈迈德病逝，杜兰尼王朝突然从繁荣走向混乱。他的子孙们为了争夺王位而互相残杀。短短30年间，王位六次易手，国家一度分裂为五部分。艾哈迈德的后代要么在内战中被杀，要么流亡国外。

阿富汗的内乱根源于其独特的“部落封建”社会结构。即使是像艾哈迈德这样才华横溢、雄心勃勃的国王，也无法建立中央集权的君主政体和专制的官僚机构来治理。国王更像是无数“城乡自治实体”松散联盟的领导者。

只有在喀布尔、坎大哈、白沙瓦（现属于巴基斯坦）等大城市才能感受到政府的威严和存在。几乎每个阿富汗城市都由一位伟大的领主统治，他通常是国王的亲密伙伴或后裔。城外的广大村庄和小镇中，都有当地大大小小的权贵。他们可能是“可汗”，即部落的族长首领，也可能是氏族长老。每个村庄都会选举自己的“马利克”作为首领，负责处理与邻近部落和邻近村庄的事务，并负责村民、大领主、国王之间税收的上传、发放和转移。通常，大家都会选举当地最大的可汗来担任这个职位。

大多数国王的臣民并不居住在城市，阿富汗农村才是真正的阿富汗。村内、村与村之间的政务纠纷，由支尔格会议解决；家庭纠纷由部落处理，特别复杂的纠纷由杰出宗教人物服务的"qazis（法官）"裁决；各村的毛拉负责村民的精神生活和婚丧事务。当遇到连卡齐都无法处理的问题时，由“穆夫提”（Mufti）做出判断，他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宗教学者，有权发布对伊斯兰教法的解释“追杀令”。

阿富汗农村保持着保证最基本需求的自然经济。人们很少使用金钱，通常以物易物。无论是从行政、经济、生活还是精神层面来看，王权或中央政府与中基层之间都缺乏垂直的管理体系。国王的权威和地位来自于他与领主和权贵的关系。

王朝更迭对村民的生活影响不大。人们对家庭和部落比对国王更忠诚。阿富汗有句谚语：“院子里的好狗比首都的好国王更有用”。这种社会结构至今影响着阿富汗的政治走向。一旦有权威、有才华的开国君主去世，部落封建国家的结构就很容易引发内乱。

来自阿布达利集团、巴拉克扎伊部落的多斯特·穆罕默德于1826年正式统一了阿富汗的核心地区，恢复了基本秩序。多斯特能力非凡，但实力不足，面临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他没有称自己为国王，而是称自己为“埃米尔”（意为王子或大公，中文也可译为国王或君主）。他一生努力对付内外敌人，修复这个破碎的国家。人们称他建立的政权为“巴拉克扎伊王朝”。新王朝失去了俾路支省、克什米尔等大片领土。无论谁成为君主，无论他的能力多么出色，这个梦想都不会再实现了。

阿富汗内战期间，经过法国大革命和工业革命，欧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多斯特上台时，英国吞并印度的进程已基本完成，俄罗斯正在开始征服中亚的战争，双方的兵力已到达阿富汗。英俄这样的新型帝国，是中亚各族从未遇到过的对手。这两个大国在中亚相遇后，战斗持续了整个19世纪。俄罗斯曾想通过阿富汗南下印度，英国则努力北上，以保住帝国的“明珠”（印度）。这段历史被称为“英俄中亚大博弈”。除了英国和俄罗斯两大主角外，还有波斯和奥斯曼两大配角参加角逐。情况特别复杂。

第一次英阿战争期间，英国军队驻扎在乌尔根迪，他们主要是印度人。

英国认为，弱小、分裂的阿富汗会给俄罗斯可乘之机，并认为只有享有盛誉的“珍珠王”艾哈迈德的孙子舒贾国王才能团结国家，抵御俄罗斯的渗透。英国长期以来一直向舒贾提供财政和军事支持，并对多斯特构成挑战。

虽然多斯特多次击败舒贾，但与舒贾的斗争分散了他的力量。印度西北部崛起的锡克帝国趁机占领了富裕的白沙瓦地区，成为阿富汗历届政府的心头之痛。所有普什图人都认为白沙瓦是阿富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多斯特除了要对付舒贾和锡克帝国之外，还要应对俄波斯联军对阿布达利赫拉特老城的进攻。幸运的是，英国派兵前往波斯湾并发出口头威胁。俄波联军撤退。多斯特要求英国向锡克帝国施压，要求归还白沙瓦地区。在英国人表示无奈后，多斯特故意同意俄罗斯向阿富汗派遣特使，试图吓唬英国人。他的兄弟坎大哈领主也宣布效忠波斯国王。

英国驻印度总督奥克兰一怒之下，于1839年派出25000名军队进入阿富汗，支持舒贾当国王。多斯特向英军投降后，被护送至印度。这是第一次英阿战争。英国人高估了舒贾的受欢迎程度，各个部落不断叛乱。 1841年，英国愤怒地停止向舒贾发放补贴，以拉拢各部落，从而引发了更大规模的叛乱。英国人担心阿富汗大乱后无人能控制局势，只好撤军，多斯特则回国复位。

现代阿富汗的定型

从多斯特开始，历届阿富汗君主发现，可以利用英俄两国互相提防、想要拉拢阿富汗的微妙局势，寻求生存和发展的机会，有时会成功，有时会成功。有时会产生火花。有时，即使君主与英俄达成协议，部落势力也常常不服从，国王对他们缺乏有效的约束。如果英国或俄罗斯一方控制了阿富汗，对方必然会不同意，局势往往会变得一团糟。杜拉尼王朝末期和巴拉克扎伊王朝初期发生的内部动乱、外部干涉的政治大戏此后在阿富汗屡屡重演。

1863 年多斯特去世前，指定次子希尔·阿里为继承人。希尔上台后，就面临着其他兄弟的挑战。经过五年的内战，希尔获得了英国的武器和财政援助，并建立了一支穿着制服的职业常备军，这在阿富汗还是新鲜事物。与此同时，奥斯曼帝国开始对阿富汗政府进行长期资助。由于奥斯曼帝国是俄罗斯的宿敌，英国对此并不反对。

常备军和稳定的收入使国王减少了对部落势力的依赖，王权比过去稍微加强了一些，并开始实施一些改革。国王设立了多个中央政府部门，建立了邮政服务和货币体系，并实行货币化税收。阿富汗拥有第一所学校和第一份报纸，并开始萌芽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

希尔一直在与英国和俄罗斯打交道，最后却酿成了一场悲剧。希尔有两个儿子。他最喜欢阿卜杜拉，并指定他为继承人。然而，英国驻印度总督莱顿致信国王，要求他任命多次发动叛乱并被监禁的另一个儿子雅库布为王储。英国还提出了许多条件，包括要求向阿富汗派遣常驻特使，但希尔在一封措辞激烈的信中全部拒绝。

1877年，俄罗斯将军考夫曼在土库曼斯坦集结了4万名军队，计划入侵印度。与此同时，一个俄罗斯代表团不请自来。为了避免激怒英国人，希尔在路上多次要求他们回家，但俄罗斯人仍然坚持要来喀布尔，并说：“别担心，我们是来交朋友的。”

7月22日代表团会见国王时，并不知道英俄已于前一天在柏林签署了和平协议。他们提议俄罗斯和阿富汗缔结军事联盟，允许俄罗斯军队驻扎阿富汗，并连接俄罗斯铁路和电报线。希尔可能还在生英国的气，再加上俄罗斯的强硬态度，他居然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代表团得知英俄签署消息后迅速离开阿富汗，给希尔留下了烫手山芋。

英国人听说俄罗斯代表团强行进入阿富汗后，感觉情况不对，立即派遣代表团北上。结果，希尔命令边境指挥官阻止英国人进入。莱顿州长听说接待了俄罗斯代表团而自己的代表团却被挡住了，勃然大怒。他又发了一封控罪信，要求道歉。这时，希尔突然遭遇家庭变故。他的爱子阿卜杜拉因病去世。王室成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没有给英方任何答复。

1878年11月，莱顿调集7万大军入侵阿富汗，第二次英阿战争爆发。这次的英国军队与40年前有很大不同。它配备了更先进的武器，人数更多，也比以前更熟悉阿富汗的战术。英军势不可挡，希尔无奈将国家交给了他痛恨的“叛逆儿子”雅库布，并选择前往俄罗斯寻求沙皇的帮助。当他到达边境时，沙皇拒绝让他入境，希尔发高烧病倒了。国王可能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拒绝任何治疗，然后悲惨地去世了。

阿库布即位后，与英国签订条约，同意英国派出常驻使团，英军撤出阿富汗，但保留已占领的南部边境的几处山口。作为交换，英国向阿库布提供了6万英镑的年薪，并承诺保护阿富汗免受外国袭击。

阿富汗人民不愿意接受外国人入境。次年9月，上任的英国大使和卫兵全部在城内被喀布尔居民杀害。阿库布试图阻止这次袭击，但失败了。作为回应，一支英国军队杀回喀布尔，雅库布退位，匆忙流亡印度。英军占领喀布尔后发动了大复仇。加之阿古布退位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全国各地反英起义和内部混战遍地开花。

英国军队在与各部族武装的战斗中从未输过，但英国人意识到自己无法直接有效地控制阿富汗，所以还是支持代理国王为好。英国最终选择帮助希尔的侄子、雅库布的表弟拉赫曼登上王位，以稳定和统一阿富汗。继位后，拉赫曼继续着与英国和俄罗斯打交道、应对王室内部挑战、平息部落武装叛乱的游戏。

拉赫曼凭借出色的政治才能和坚强的个性，终于在阿富汗暂时创造了一个稳定的时期。当他的政权得到巩固后，英俄两国终于达成了共识。俄罗斯在承认阿富汗属于英国势力范围的前提下，将阿富汗作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区，以避免双方发生直接冲突。

英国与拉赫曼签署协议，划定阿富汗东南边界线——“杜兰线”（今巴基斯坦与阿富汗边界）。阿富汗永久失去了白沙瓦地区，导致今天58%的普什图人不再生活在阿富汗，而是生活在巴基斯坦。在英国的协助下，阿富汗和俄罗斯敲定边界时，获得了大量原本不属于普什图人的北部领土，导致大量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成为阿富汗北部人。